我之所以冗长地叙述这段奏鸣曲史,是因为奏鸣曲是一切交响曲、四重奏等纯粹音乐的核心。贝多芬在音乐上的创新也是由此开始。而且我们了解了他的奏鸣曲组织,对他一切旁的曲体也就有了纲领。古典奏鸣曲虽有明白与构造结实之长,但有呆滞单调之弊。乐旨与破题之间,乐节与复题之间,凡是专司联络之职的过板总是无美感与表情可言的。当乐曲之始,两个主题一经披露之后,未来的结论可以推想而知:起承转合的方式,宛如学院派的辩论一般有固定的线索,一言以蔽之,这是西洋音乐上的八股。
贝多芬对奏鸣曲的第一件改革,便是推翻它刻板的规条,给予范围广大的自由与伸缩,使它施展雄辩的机能。他的三十二阕钢琴奏鸣曲中,十三阕有四章,十三阕只有三章,六阕只有两章,每阕各章的次序也不依“快——慢——快”的成法。两个主题在基调方面的关系,同一章内各个不同的乐旨间的关系,都变得自由了。即便是奏鸣曲的骨干——奏鸣曲典型——也被修改。连接各个乐旨或各个小段落的过板,到贝多芬手里大为扩充,且有了生气,有了更大的和更独立的音乐价值,甚至有时把第二主题的出现大为延缓,而使它以不重要的插曲的形式出现。前人作品中纯粹分立而仅有乐理关系的两个主题,贝多芬使它们在风格上统一,或者出之以对照,或者出之以类似。所以我们在他作品中常常一开始便听到两个原则的争执,结果是其中之一获得了胜利;有时我们却听到两个类似的乐旨互相融和。例如作品第七十一号之一的《告别奏鸣曲》,第一章内所有旋律的元素,都是从最初三音符上衍变出来的。奏鸣曲典型部分原由三个步骤组成。贝多芬又于最后加上一节结局,把全章乐旨做一有力的总结。贝多芬在即兴方面的擅长,一直影响到他奏鸣曲的曲体。据约翰·桑太伏阿纳的分析,贝多芬在主句披露完后,常有无数的延音,无数的休止,仿佛他在即兴时继续寻思,犹疑不决的神气。甚至他在一个主题的发展中间,会插入一大段自由的诉说,缥缈的梦境,宛似替声乐写的旋律一般。这种作风不但加浓了诗歌的成分,抑且加强了戏剧性。特别是他的Adagio,往往受着德国歌谣的感应。——莫扎特的长句令人想起意大利风的歌曲;海顿的旋律令人想起节奏空灵的法国的歌;贝多芬的Adagio却充满着德国歌谣所特有的情操:简单纯朴,亲切动人。